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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继续,刘坡公作诗百法第66法,五戒中的第三戒:戒鄙俗。
何谓作诗五戒?一戒讥讪,二戒谄谀,三戒鄙俗,四戒纤亵,五戒剽窃是也。学者于上述八病五忌既已知之,则此作诗五戒,尤不可不注意焉。
《韩诗外传》卷九:威仪固陋,辞气鄙俗。鄙俗:鄙陋庸俗。
原文如下:
鄙在立意,俗在造句。凡稍有气骨者,或不肯自蹈卑鄙之弊,俗则非着意锻炼,即未能免。如张綖引曹唐《病马》诗:“一朝千里心犹在,未敢潜忘秣饲恩。”言其为乞儿语,亦恶其鄙耳。白香山长于叙事,求解老妪,遂加以“俗”之一字。观此,则鄙俗之病,古人尚未能免,而谓学者可不留意乎?
张綖,喜欢诗词创作的人应该会知道这个人。张綖是明朝人,他是第一个编撰词谱的人。前人填词是倚声填词,即根据曲谱来填词。后来曲谱失传,于是张綖根据唐宋人的词作,改为了平仄标准的词谱。
另外,张綖还是研究杜甫的学者,有《杜诗通》和《杜律本义》等。张綖评价杜甫诗《高都护骢马行》时,把晚唐诗人曹唐的《病马》拿来垫背:
凡诗人题咏,必胸次高超,下笔方能卓绝。此诗“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如此状物,不唯格韵特高,亦见少陵人品。若曹唐《病马》诗:“一朝千里心犹在,曾敢潜忘秣饲恩。”乃乞儿语也。(仇兆鳌《杜诗详注》引张綖语)
为什么说曹唐《病马》是乞儿语呢?
张綖举例了两首咏马诗,评价杜甫诗“格韵特高”,而曹唐《病马》诗是“乞儿语也”。刘坡公说,如此评价《病马》诗,就是“恶其鄙耳”。
张綖提到了“格韵”一词,我们说的格律诗,是由格和律组成的。空海的《文镜秘府论·论文意》中解释了唐朝人的观点:
凡作诗之体,意是格,声是律,意高则格高,声辨则律清,格律全,然后始有调。”
可以看出来,格,其实是从内容方面来评价诗的。刘坡公的“鄙”,也是从内容或者说诗意方面来评价的,所以会认为曹唐《病马》诗:“一朝千里心犹在,曾敢潜忘秣饲恩。”,乃乞儿语也。
《病马五首呈郑校书章三吴十五先辈 其三》:
不剪焦毛鬣半翻,何人别是古龙孙。
霜侵病骨无骄气,土蚀骢花见卧痕。
未喷断云归汉苑,曾追轻练过吴门。
一朝千里心犹在,争肯潜忘秣饲恩。
比较一下杜甫的《高都护骢马行》:
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
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
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
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
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
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
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
一朝千里心犹在,争肯潜忘秣饲恩。假如有一天我飞黄腾达了,我一定忘不了您今天饲养我的恩情。曹唐《病马》诗中,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有点卑贱了。
而杜甫诗则不卑不亢,诗中的马虽然已经今不如昔,但是依然有老骥伏枥之志。
诗,可以反映出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曹唐的五首病马诗,一起来欣赏,有英雄落难之感。第五首结尾写道:王良若许相抬策,千里追风也不难。可知曹唐也有心奋起,只不过干谒乞求的姿态令人瞧不起。
古人不食嗟来之食,曹唐诗有求“嗟来食”的感受,所以张綖说其诗是“乞儿语也”,而刘坡公同样 “恶其鄙耳”。
刘坡公说:
白香山长于叙事,求解老妪,遂加以“俗”之一字。
白居易有个老妪能解的故事:
白乐天每作诗,问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之。(惠洪《冷斋夜话》卷一)
《说文》:俗,习也。 老百姓平时习惯熟悉的语言,即诗文中的“俗”。
诗,有创作者,有阅读者,创作者通过诗这种形式,将自己的思想传递给读者。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有“隔与不隔”的说法,相同文学素养的创作者和阅读者容易相互理解,即为“不隔”。但是学问高的人,所作的诗,对于学问低的人来说就不太容易理解,即为“隔”。老妪能解即此意。
另外,俗也有区分,例如王梵志作诗俚俗,如:
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吾若脱衣裳,与吾叠袍袄。
吾出经求去,送吾即上道。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
白居易作诗通俗易解,如: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白居易的俗和王梵志的俗,并不是一个风格。但是这两种风格的诗,老百姓都能看懂,所以“俗”,并不一定是贬义。
白居易的诗,虽然通俗,但是不伤文雅,王梵志的诗,文辞粗俗,但是内涵哲理。
还有一种俗,例如柳永个别的词,常用俚俗之语: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定风波·自春来》
柳永这类词,是写给歌女的歌词,相对王梵志写给普通老百姓的白话诗,更为低俗一些。
另一种风格的俗例如,冯梦龙《古今笑史》中说:
唐人有张打油,作《雪》诗云:“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这种“诗”,完全就是顺口溜,俗得没有一点营养。
刘坡公说:
观此(白居易和曹唐诗),则鄙俗之病,古人尚未能免,而谓学者可不留意乎?
大意是,唐朝成名的诗人,尚且不能避免鄙俗之病,我们后学之人,是不是更要注意呢?
老街感觉,柳永某些词的俗和张打油的“俗”没有什么营养,还是要避免的。
而王梵志的俗含有人生哲理,自有淳朴之处。白居易的俗,则是我们学习的典范。
至于鄙,其实就是诗人的姿态(格调),还是和做人一样,不卑不亢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