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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
陆游 〔宋代〕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诉衷情》,唐教坊曲,后用为词调。此调变体极多。有单调者,分三十三字(又名《一丝风》),三十七字两体,平仄韵互用。有双调者,分四十一字(又名《桃花水》),四十四字、四十五字三体,平韵。此为双调,四十四字,上下片各三平韵。宋人多用此体。
此词为陆游晚年所作。公元1172年(宋孝宗乾道八年),陆游在西北前线重镇南郑军中任职,度过了八个多月的戎马生活。公元1189年(淳熙十六年)陆游被弹劾罢官后,退隐山阴故居长达十二年。这期间写下了一系列爱国诗词。这首《诉衷情》是其中的一篇,上片写往事的回忆,下片写年老的忧伤。
陆游,作为一位爱国诗人,不仅“走笔作歌”,用诗歌为抗金而呐喊,更可贵的是“横戈盘马”,勇于直接参加抗击敌人的战争。公元一一七二年三月,由于虞允文的推荐,他到了当时抗敌前线南郑(今陕西省汉中市),参加了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幕府,襄理军务,揭开了诗人一生中最为光辉灿烂的一页。
陆游身着戎装,铁马秋风,戍守在凶险的大散关头。打猎习武,雪中刺虎,冲雪掠渡,胆壮气豪。对于这一段“寝饭鞍马间”,“来往无朝暮”的火热战斗生活,陆游经常提到,每每引以自豪。尤其在他罢官以后,更为怀恋,写了不少追述的诗词,此词即其中之一。发端两句,满含激情,写出戍守边镇的回忆: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第一句,写到王炎幕府任军职事。“当年”,点明回首。“万里”,言路程遥远,亦见其建功立业、不辞辛苦之意。“觅”字点出为立功报国,寻求机缘的追切心情。
“封侯”,用班超故事。《后汉书·班超传》载:超少有大志,看相的人说他当封侯于千里之外。后来,他投笔从戎,出使西域,立了大功,封为定远侯。此言诗人理想远大,有万里封侯之志。
从陆游的生平和作品来看,他对功名的追求,不是去经营个人的利禄富贵,而是献身于抗金卫国的神圣事业。有云:“丈夫不虚生世间,本意灭虏收河山”,“封侯细事尔,所冀垂竹素”。一寸丹心,一片赤诚,全是堂堂正正的气度。
第二句,“匹马”二字,不在于说单枪匹马,而在于突出奔赴疆场的豪雄英锐之气。所作《谢池春》云:“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戍”,乃驻守、守卫之意。“梁州”,九州之一,唐代以南郑为梁州首府,宋代则为兴元府,此乃沿用旧称,指南郑一带抗金前线。
此句五字,概括了诗人最重要的生活经历。这要从大处说起,宋室南渡以后,长江中下游面对着金兵的主力,很难突破。有战略眼光的将领认为要经略中原,必须加强川陕,自蜀中出兵。大将张浚就说过:“中兴当自关中始”。陆游也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力陈“取长安必自陇右始”的主张。所以他把“戍梁州”看作是复兴国家、建立功勋的战略要地。
其《山南行》即云:“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南郑的戍边生活是豪迈的也是艰苦的:“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山荞畲粟杂沙醦,黑黍黄床如土色。飞霜掠面寒压指……”但是,这些对陆游来说都微不足道。因为他所想的是“一寸赤心惟报国”,“战场横尸胜床第”,以战死沙场为无上光荣。故而见于篇什者完全没有凄寒悲苦的低泣,有的只是“铁马秋风大散关”,“从军乐事世间无”这般斗志昂扬、豪情满怀的壮语。
在南郑的时间虽然不到一年,但却极大地开阔了诗人的眼界,激发了他的爱国热情,影响是很深远的。通过以上两句,描述了诗人壮年时期的凌云壮志和军旅生活,说明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为抵抗侵略作过贡献的人。陆游被调离南郑以后又屡遵谗毁,终至落职,不得不回到故乡长期闲居。此时的陆游,请缨无路,报国无门,抚今追昔,不胜感慨,于是写出了: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关河”,山川险要之处,此指南郑边防。“梦断”,谓梦醒。此二字包括两层意思:一是梦中见关河,言其心系边塞,思念极深,二是梦醒不见关河,言其身在后方,远离边塞。故以“何处”二字反问,表示不知关河在何处。言下颇为凄怆忧苦。
陆游诗文集中,有大量纪梦诗词,其中不少是写关河之梦,如“山中有异梦,重铠奋雕戈”“征行忽如夜来梦”“铁马冰河入梦来”。诗人梦中如此频繁地出现关河的幻影,这就生动地反映了他的深沉而强烈的爱国情感和重返沙场的深切愿望。
第二句,“貂裘”,貂皮之衣。“旧貂裘”,指在南郑天寒时所穿过的皮衣。因长期不穿了,布满灰尘,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故日“尘暗”。此句用苏秦故事。《战国策·秦策》载;苏秦“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陆游借此抒发长期闲居的愤慨心情。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处换头三句,愈写愈深,忠愤之气,悲痛之情,溢于言表。
“胡”,为古代北方民族的通称。此指女真族的金兵。“鬓”,乃耳边之发。“秋”字是形象的比喻。秋霜色白,而鬓白如霜,故以秋字形容鬓发之白。不用说这白发是因“胡未灭”的国愁而生的。他曾说:“中原今何如,感我白发生”。
一位爱国诗人,在强虏未灭、壮志未酬之时而两鬓先白,这是莫大的悲哀,所以用苍凉沉痛之笔写出了“泪空流”三字。句中所写的“空”字,含义极深,不可放过。
诗人誓志报国,可以捐躯,可以洒血,惟恐不得以身殉国,“常恐埋山丘,不得委锋镝”,那末为国仇未报、事业未竟而怆然泪下,应该说是很自然的感情流露。可是,他说这泪水是白流了,那就不是寻常之笔,其中隐含着满腔的悲愤,表露出理想无法实现的失望心情。促使陆游感到泪“空”流的主要原因,是投降派的打击和排挤。
陆游曾愤怒地揭露说:“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一切希望都破灭了,留给诗人的只有无济于事的一掬忧国清泪,所以说是“空”,写出了诗人的大悲大恨。接下去,就忧国之情顺写末结三句: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第一句“谁料”二字,言出乎意外,事与愿违。陆游在少年时代就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宏大志愿,不仅要“一战洗乾坤”,重建金瓯,而且要“焚庭涉其血”,直捣敌穴,作好了马革裹尸,为国殉难的思想准备。
可是,冷酷的现实使他“报国欲死无战场”,满腔热血,一生忠烈,换来的竟然是他所最不愿意的柴门闲居,老死于床第之间,这当然是他未始料到的。可见“谁料”二字蕴含着无限愤懑之情。二、三两句为四言偶句,即《感秋》所说的“一身寄空谷,万里梦天山”之意。
“天山”,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境内,为汉唐时的边塞。此泛指当时的前方。“沧洲”,乃水边之地。此指山阴镜湖边的三山,为陆游晚年居处。这两句是金词最为激愦痛切之笔,也是陆游一生悲剧的缩写。
可以说,诗人陆游一颗忠烈之心,系于天下,始终伴随着国家的命运而跳动,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他的心仍然在天山,在边塞沙场。他写了一首感人至深的《示儿》诗:“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陆游虽然抱着终天之恨与世长辞了,但诗人的爱国精神却永远活在人间。
陆游这首词,确实饱含着人生的秋意,但由于词人“身老沧洲”的感叹中包含了更多的历史内容,他的阑干老泪中融汇了对祖国炽热的感情,所以,词的情调体现出幽咽而又不失开阔深沉的特色,比一般仅仅抒写个人苦闷的作品显得更有力量,更为动人。
清末的梁启超在不堪忍受帝国主义疯狂侵略的时候,读陆放翁集,写了一首诗说“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可见其感染激励的力量是很强的。以诗魂、兵魂、国魂来称道陆游的诗作和思想,在历史上也并非过誉之辞。